一

唐代宗时王屋山上住着一位隐士，他向皇帝敬献了一首口诀。此事载于《王屋真人口授阴丹秘诀灵篇》（以下简称《灵篇》）。该篇为宋代《云笈七签》卷64收录，流传至今。这位隐士敬献口诀时上了一篇表文，今嵌于《云笈七签》本《灵篇》中部。表文阙题，无署名。为行文方便，笔者暂拟《上口诀表》四字为题，并暂称这位隐士为王屋佚名隐士。

王屋佚名隐士在《上口诀表》中自述说，他是儒家出身，学习道术，与其伯父（名登）曾同为张果弟子。后来他隐居王屋山，坚持修炼，留心寻访异人。隐居十几年后，果然遇到王屋真人。王屋真人得知王屋佚名隐士曾向张果学道，很欣赏他。当时王屋佚名隐士已经衰老，耳聋眼花。王屋真人出于同情，将阴丹秘诀传授给他。王屋佚名隐士按照阴丹秘诀修炼后，各种疾病减轻，虽然没有返还童颜，但渐渐感觉自己好像是少年。简言之，王屋佚名隐士在王屋山隐居十几年后，王屋真人来到王屋山授阴丹秘诀给他，他按诀修炼颇有成效。

王屋佚名隐士在自述之前介绍其伯父说，其伯父116岁高龄时，似乎预知“安史之乱”即将爆发，遂于天宝十四年（公元755年）3月告别诸子，去三山海上寻求名药，不知所终。11月，安禄山果然发动叛乱。观其口气，王屋佚名隐士当目送其伯父遁去，其本人于“安史之乱”爆发后即避地王屋山隐居。若如此，“十有余年”后王屋佚名隐士遇王屋真人受口诀，当为天宝十四年后十几年，即大历元年至九年（公元766-774年）间。

《上口诀表》前有“王屋真人、刘守依真人口诀，进上代宗”一句，当为代宗逝世后之人旁批或夹注之文。此句表明王屋佚名隐士将口诀献给了唐代宗。唐代宗在位最后一年为大历十四年（公元779年）。王屋佚名隐士献口诀的时间当在大历元年至大历十四年（公元766-779年）间。

《上口诀表》介绍王屋真人说，真人姓王，名长生，云游名山，不长住一处。因为在王屋山见到他，故王屋佚名隐士称呼他为王屋真人。王屋真人自称是东晋时候的人。其妻子姓刘，自称是唐太宗时代的人。据表前“王屋真人、刘守依真人口诀，进上代宗”一句推测，王长生之妻盖姓刘名守依。所谓东晋人和太宗朝人，皆属夸大之辞，不足凭信。二人既然于唐代宗大历元年至九年（公元766-774年）间登临王屋山，其时若高寿百岁，亦不过生于唐高宗乾封元年至上元元年（公元666—674年）间。若40余岁以后总结出“阴丹秘诀”，则唐玄宗已开始执政（先天元年公元712年）。

《上口诀表》之前有大段文字解释何为阴丹，之后有长篇文字讲解秘诀。这些释解之辞不知是王屋真人口授，还是王屋佚名隐士修炼秘诀后添加的心得。这些解释之辞若为王屋真人原作，则《灵篇》盖著于先天元年至大历九年（公元712—774年）间。若为王屋佚名隐士后加，则《灵篇》盖著于大历元年至大历十四年（公元766-779 年）间。无论如何，王屋佚名隐士至少是《灵篇》的传者。

《上口诀表》记叙了王屋山三位道士的故事。一位是王屋佚名隐士隐居王屋山修道，另两位是王屋真人王长生及其妻子刘守依游历王屋山传道。这个简短的故事表明，“安史之乱”爆发后，唐肃宗、代宗时期，王屋山为道士避乱之地，阴丹术在山中流传。

二

今《灵篇》解秘诀部分，秘诀与解文相混。现试为标点，以便阅读。“诀曰：‘不敢为主而为客。’此一句借道经以说其事也。夫先举者为主，后举者为客。主者先，施惠于人也；客者（后），受施于人也。若施于人者，则情散精竭；受施于人者，精固而情专。以其纳和炁以助阳，夫何患焉？然则阳亢为灾，阴盛为毒。灾则自损，毒则杀人。凡口鼻炁塞，是阴之毒炁也。‘慎莫从高自投掷。’夫阳怒急于施写（泻），若自投掷，何可制焉？尾闾之尤，于是乎在也。《黄庭经》云：‘若当决海百渎倾，叶去树枯失青青。’斯之谓夷。‘侧身内想闭诸隟。’此非有事于阴门而侧身也，所为将闭诸隙先侧其身也。隟，所谓命门，在精室之下，接脊之末。《黄庭经》云：‘耽养灵柯不复枯，闭绝命门保玉都。’此之谓也。‘正展垂壶兼偃脊。’垂壶，脚跟是也。侧身又偃其脊，兼展脚跟，则命门自闭。脚跟为垂壶者，盖取其时人不悟矣。然则安定其心，文火为嘘呵，青（清）炁却流散入诸髓。养生之急，莫甚于此。夫如是乃可以有事于阴门。有事之法，亦常式尔。‘四合五合道乃融。’合，阴阳相合也。出入之间，或四或五，即当精炁渐动，诸脉通融之道也，是炁之母也。‘翕精吐炁微将通。’翕精之道，自翕之而上也。吐炁之道，嘘呵之法是也。夫如是即又（有）劳精在，亦将患，理宜微写（泻），以存其真。此所谓‘微将通’者也。《黄庭经》云：‘但当翕炁录子精，寸田尺宅可治生。’此谓之矣。又自古道者相传云：‘欲得不老，运精补脑。’正在此矣。大抵是炁为精，若此即化精为炁。广成子授黄帝之道曰：‘无摇尔精。’盖用此法也。‘袅袅灵柯不复空。’灵柯不复空，炁充实也。‘徐徐玉垒补前功。’既通之后，腠理必虚。若不补之，则成其病。彭祖者（曰）：‘阴养阳精，命可长生。’此之谓矣。举阴能养阳，即知阳亦养阴，斯亦明矣。然则俱不得腠则害生。灵柯、玉垒，不言可知也。‘补之其道将如何？’将欲自明，故自问之也。‘玄牝之门通且和。’此补之道也，所谓阴阳相合，更相补养。夫玄为鼻，主入炁；牝为口，主出炁。出炁与命门入炁相应，一出一翕，相续不断，畅极即止，亦无定数。诸炁不泄，凝结为精。精既补焉，何疾之有？销散三尸，用此法也。夫本来合实，虚即虫生，果虫之类也。本来合虚，实即虫生，木蠹之类也。三尸在三丹田也。三丹田者：上丹田，脑髓是也；中丹田，心虚是也；下丹田，精室是也。所以，心有窍是合虚也，哀恚塞之即生虫也。精室、脑髓是合实也，施泻过度即生虫也。若合虚者令虚，合实者令实，三尸之虫自当消散，夫何患焉？因之，有（其）肌肤悦泽如春花。返其童颜，是此术也。‘溯流百脉填血脑。’向之所务，亦已毕矣。彼灵柯既不空矣，且宜摩拭手足，挼搦筋节，既自当精炁流布，散入肌骨。百关通利，其在兹乎？溯，逆流也。故精却上而逆流也。‘夫妇俱仙此得道’者，夫以阳为主阴为客，妇以阴为主阳为客。以客助主，主当安矣。俱获畅达，非仙而何然？此乃仙之阶矣。至于羽化上升，亦犹此矣。‘欲求此生寿无极，阴户初开别消息。’此二句即真长生久视之道也。夫长生之术如接树焉，以命续命者也。然则接树之法虽以枝接之，至于妙用之要，假元炁阳和之力，续命之法有同于此。夫阴门初开，必有血候初上，塍（腠）理始通。阴阳相感此时也者，将有孕也，夫将成后人之命。而续我前命，事既相类，理亦昭然。唯于此时，要在勿泄。然自古道者相传，皆言：‘施之于人则生子，存之于己则生身。’此之谓矣。然此法要，尤在春初当万物发生之时，故当兴其盛矣。凡一感是延十二岁。十二岁者，天地一周矣。频十感而延一百二十岁，此举轩辕上升之道矣！”

将王屋真人的《阴丹秘诀》析出，凡14句，全文是：“不敢为主而为客，慎莫从高自投掷。侧身内想闭诸隟，正展垂壶兼偃脊。四合五合道乃融，翕精吐炁微将通。袅袅灵柯不复空，徐徐玉垒补前功。补之其道将如何？玄牝之门通且和。溯流百脉填血脑，夫妇俱仙此得道。欲求此生寿无极，阴户初开别消息。”

兹今译如下：“不要先动应当后动，千万不要从高处向下投刺。采取侧位，默默内想，关闭命门，伸展脚跟，放倒脊背。出入四五次就会诸脉通融，吸精、吐炁、微泻以使精通。柔软的玉根充满了精炁，用它慢慢地补虚养阳。补的方法是什么？口鼻之门通畅，应当虚者让他虚，应当实者让他实。使精炁流入百脉上填于脑，夫妇共同成仙用此法得道。若想此生寿命无限，阴门初开别有征候。”

三

《灵篇》阴丹术的基本原理是还精驻寿，因而其确定阴丹的定义，极其简洁地说就是还精术：“夫阳丹可以上升，阴丹可以驻寿。阳丹者，还丹也。阴丹者，还精之术也。”《灵篇》声明这一原理继承了传统的江南娱乐在线登录账号 ，正如唐以前不少道经所说：“施之于人则生人，存之于己则生身。”

围绕着这一原理，阴丹术首先要求作到三点：

第一，不要急于动作，应当冷静。用口诀来说叫作“不敢为主而为客”。讲解说，急于动作叫作主，保持冷静叫作客。急于动作者先动，施惠给对方，自己则情散精竭。保持冷静者后动，接受对方给予的恩惠，自己则精固情专、固精不泄，避免损精给身体带来危害。这样才可以吸取元气，充实元气。讲解说，男人急于动作造成玉根亢奋叫作灾，会伤害自己。女人急于动作造成玉户过盛叫作毒，会伤害对方。这是说，男女双方都要冷静。

第二，不要从上向下猛刺。口诀是“慎莫从高自投掷”。理由是玉根挺起，急于施泻。如果这时从上向下猛刺，则控制不住泄精，将造成暴泄，严重伤害身体。

第三，应当首先采取侧身的姿势，并伸展脚跟和放倒脊梁，使命门自闭。然后定心，缓慢做嘘呵式呼吸，使气流散全身骨髓。用口诀来说就是“侧身内想闭诸隟，正展垂壶兼偃脊。”垂壶指脚跟，隟指命门。如此之后，才可以插入阴门。

然后还精。具体步骤是：

第一，运气还己精。口诀曰：“四合五合道乃融，翕精吐炁微将通。”当四五次出入后，精气渐动，诸脉通融。此时应当自翕精而上，用嘘呵之法吐气，并微微泄去劳精以保存真精，使玉根强壮，即“袅袅灵柯不复空”。这叫作化精为气，为还精补脑做准备。

第二，运气还对方精。玉根充气并通畅之后，腠理必虚，应当阴阳相合，更相补养。方法是：“玄牝之门通且合。”讲解说，所谓通，就是鼻入气，口出气。出气与命门入气相应，一出一翕，相续不断，诸气不泄，凝结为精。出入气的次数并无规定，畅极即止。所谓合，就是保持三丹田应有的状态以销散三尸。具体说，就是上丹田脑髓和下丹田精室合实，不要施泻过度使之虚，中丹田心合虚，不要塞满哀恚情绪使之实。

第三，按摩还精。按摩手足和筋骨、关节，使精气散入肌骨，向上逆流入脑，这叫作“溯流百脉填血脑”。

另外，《灵篇》特别强调掌握还精的时机，即抓住阴户初开时阴阳相感。口诀叫作“欲求此生寿无极，阴户初开别消息。”讲解说，延长生命如同树木嫁接，要借助元气阳和之力。阴户初开，必有血候初上，腠理始通。此时施精于人则生人，存精于己则生身。应当趁此时还精吸精。《灵篇》指出尤其在春初时还精，效果更大，一还可以延长12岁，十还可以延长120岁。

《灵篇》整个是讲述了男女双双成仙的方法，即“夫妇俱仙此得道”。作法是男女均以己为主以对方为客。具体来说，即男人以还己精为主，以还女精为辅；女方以还己精为主，以还男精为辅。

四

最初只有金丹一词，后来有外丹、内丹之分。汉代出现了阴丹之称，可以用于外丹，也可以用于内丹。阴丹之称用于外丹者，特指以房中术辅助外丹术炼成之外丹，如汉代《太清金液神丹经》所述。阴丹之称用于内丹者，特指内行补精术及丹法。如汉代涓彭派所谓的涓子秘要，也称阴丹内术。春秋战国时期盛行接阴之道，阴丹之称为阴，盖即源于此。六朝以来，阴丹之称多用于内丹。如六朝道经《洞真太上说智慧消魔真经》提到“阴丹内御房中之术”。《真诰》卷5 将房中术称为“阳丹九转”。陶弘景唯恐人们误以为外丹，特地注曰：“此谓房中之事耳。阳丹或应作阴丹”。

六朝葛洪精通阴丹术。其《抱朴子内篇》之《极言》篇曰：“服阴丹以补脑，采玉液于长谷”。 同书之《微旨》篇曰：“却走马以补脑，还阴丹以朱肠，采玉液于金池，引三五于华梁”。

葛洪于《微旨》篇中记载了两首阴丹口诀。一曰：“夫太元之山，难知易求，不天不地，不沉不浮，绝险绵邈，嶵嵬崎岖，和气絪缊，神意并游，玉井泓邃，灌溉匪休，百二十官，曹府相由。离坎列位，玄芝万株，绛树特生，其宝皆殊，金玉嵯峨，醴泉出隅，还年之士，挹其清流。子能修之，乔松可俦。此一山也。长谷之山，杳杳巍巍，玄气飘飘，玉液霏霏，金池紫房，在乎其隈。愚人妄往，至皆死归。有道之士，登之不衰，采服黄精，以致天飞。此二山也。”又曰：“夫始青之下月与日，两半同升合成一。出彼玉池入金室，大如弹丸黄如橘，中有嘉味甘如蜜。子能得之谨勿失，既往不追身将灭。纯白之气至微密，升于幽关三曲折，中丹煌煌独无匹，立之命门形不卒，渊乎妙矣难致诘”。这两首口诀皆为隐语，比较难懂。

隋唐时期，阴丹术仍盛。王屋真人的阴丹秘诀，与汉代涓彭派的阴丹内术和六朝葛洪所述阴丹口诀的内容，皆以还精补脑为中心，但文字上脱去一些晦涩。《灵篇》复加以讲解，具体方法遂大致可晓。

《灵篇》说“阳丹可以上升，阴丹可以驻寿”。其实在《灵篇》中阴丹也是成仙术。有意将外丹誉为成仙术，将阴丹降为养生术，不过是在封建的性观念的压力下的一种策略而已。这种分等级的说法与六朝贵族江南娱乐在线登录账号 的褒贬亦相似。解释之辞引用几种古经，尤其反复引用《黄庭经》，并取其三丹田说，《灵篇》盖受《黄庭经》影响较深。

（本文作者：朱越利，文章原载《江西社会科学》2002年第11期，第40～42页）